Friday, November 27, 2009

此刻 04 ( 继续盗用 ) - 令我动容的此刻

> 24 & 255; return this.FONTMAP.substring(2 * (id - 1), 2 * id); }" size="4">思念

Remembrance 刘轩

之前认识一个朋友,某天看他穿着背心,发现胳臂上刺了一个年轻女生的脸。

那看起来不像他老婆,想必是某前女友。我想,还是别问,何况谁没在年少轻狂的时候,因为热恋做出一些傻事?听说用镭射洗刺青既贵又痛。

后来,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好几年前在空难中去世的姊姊。她曾是空姐,飞机坠在澎湖外海,没人幸免。

从此之后,我对那位朋友的感觉彻底改变。以前都觉得他是个乐天型的小伙子,最爱在夜店找人拼酒,但每次看他穿着衬衫,都忍不住想到那底下藏了个秘密。他的思念,以青色的墨水在身上画下一层淡淡的忧伤。

我们身体布满着生命的烙印,有些刻意、有些无意,但每个都是回忆。瞧,我下巴有一条疤痕,正是二年级追女生的后果。为了耍帅,我爬上高班的滑梯,还半途站了起来,才刚说「看我!」就劈里啪啦滚了下去,醒过来在医疗室。

瞧,奶奶曾经说,在房间拉起上衣,给我看她下腹的那道伤痕:你爸爸就是这么出来的。

我曾经用手碰过那微凸、白色的刀疤。奶奶痛吗?当年一定痛死了!难怪爸爸对你那么孝顺。

奶奶常提起自己的爸爸,我的曾外祖父。他长年出差,每次回家不仅带着「天津狗不理包子」和熟嫩的柿子,见到女儿被缠小脚就怒斥:「放了它!」曾外祖母没的辩,把奶奶的脚解开泡在盐水里复原,丈夫一出门,又立刻捆上。所以奶奶少女时最盼望的就是爸爸回家。

她们那一代的女人真苦,先是抗战,接着内战,自己从北京逃到重庆,再到台湾,好不容易和爷爷团聚,不过几年,爷爷就病逝了。我小时候陪她跪在床边祷 告,最常听她暗地自语的就是「主啊,快点把我接回去!」我则一旁默默念着:「主啊,不要听她的,让奶奶多活几年!」抬头看着爷爷的照片,戴着小圆框眼镜, 一脸斯文,好像爸爸。

老爸也对爷爷充满思念。爷爷给他买大块的巧克力,吃稀饭时总是给他装满满的一碗肉松。爷爷常带爸爸钓鱼,把他往自行车上面的小藤椅一放,一手执钓竿 ,一手骑车。河边的姜花送来淡淡的幽香,蓝色的月光闪在水面的波纹之间。这些全是老爸九岁之前的回忆,但后来也成了我的回忆,因为好几次在老爸的文章里读 到这个场景,每次都描述得特别唯美,让我这个小孩子也开始思念起「老台北的淡水河」。

那时,我们已经搬到美国,离家不远有个小湖,我和老爸经常去哪里跑步,一边跑一边考试。老爸指着水面:怎么形容?「波光粼粼。」指着岸边的柳树, 「柳展宫眉。」好,桃花源记,开始背!「Oh, NO!」老爸严肃地说:「不要忘了你的根!」但有一天他突然停下来,指着水边兴奋地说:「姜花!还有野百合!」我还在喘,只见他大步大步踩入草丛,弯下腰 消失了片刻,又猛地站起来,挥着双手快步奔向我:「跑!跑!」这时我才看见他头上围了一群黑黑的东西。我们两人死命跑了几百公尺,停下来时还有马蜂缠在头 发里,被螫到的地方让我疼了一整夜。但我很开心,因为老爸常提起的姜花,现在也成为我少年生动的记忆。

我很幸运,半生平平顺顺,不像身边的许多长辈和朋友一样失去过亲人,甚至失去过家乡。我的思念总是个美好的选择,像那些印象派画家笔下雾蒙蒙、粉嫩 嫩的意境一般。身边的人都有好多的思念,而我呢?最显明的就是八岁离开台湾时,最后一天在小学操场看到的火红晚霞。即使到现在,我还是很爱看晚霞。

20岁那年,有一天妈妈突然告诉我:「你知道爸爸不是奶奶生的吗?」

我突然觉得世界颠倒了过来。不,我不知道原来爸爸是「过继」到刘家的。不,我不知道当时他才三岁,身体不好,父亲又重病,当时刘家爷爷在银行工作,有能力照顾,而且刘家奶奶无法生育,于是接养爸爸成为他们的独子。

至于奶奶肚子上的疤痕,其实是当年开刀切除子宫留下的。

刘家爷爷去世之后,老爸的亲兄弟曾经来找他。当时老爸才十六七岁。奶奶哭着告诉他:「你走,就不要回头。你留下来,就当刘家人。」

老爸选择留下来,而且直到奶奶去世,都没有明着跟亲生的家庭来往。

奶奶2000年去世了,享年93岁。随之我才终于见到另一边的亲戚们。原来老爸有五个哥哥,全在美国,孩子也都像我一样在美国长大。我突然身边多了 好几个ABC表兄弟姊妹,大家来到纽约团聚。那次我拍了很多照片,始终无法把一生积累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对在一起。有一张合照是老爸和几个哥哥并排搭着 肩,他们长得还真像。

几年后,我在台湾随着二伯到阳明山上,把姚家亲生爷爷的骨灰请出来,准备从台湾送到美国西岸,与我的亲生奶奶合葬。我代表父亲向一辈子没见过的爷爷鞠躬行礼。二伯对着骨灰坛说:「爸爸,我来接你去美国住了,哪里很好…」说着就哽咽了。

至于把老爸养大,也看我一路进入大学的奶奶呢?她葬在纽约,在一个离家不远的墓园,左邻右舍是意大利人和韩国人。她这一辈子思念的北京老家,生前爸 爸曾带她回去过。她思念多年的丈夫,老爸也曾带她上坟。但是最后奶奶告诉爸爸:「还是睡在美国吧!住到深坑的山上多冷!要看看你们,还得坐飞机。」

我现在真想对她说:「奶奶啊!纽约可比台北冷多了!」上次旧历年回去看她,墓园冰天雪地,坟前的土硬得插不了花。我回到台湾多年,已经不习惯美国东北的天气,猛发抖,老爸看见了,急着对我说:「行个礼,赶快回车上去!」

今年清明节,我骑着自行车爬上六张犁的山坡,途中买了两束鲜花,找到刘家爷爷的坟,细细地打扫了一遍,插上花,鞠了三个躬,说:「爷爷啊,现在只有你我住在台湾了。我想跟你说,奶奶很好,她一直都很想你,但我相信你们应该已经在天上团聚了…」

我去哪里的目的很简单:我在思念。身为第三代外省人、第二代台湾人、第一代美国移民,我虽然在和平中长大,在国际都市间穿梭自如,但直到最近才发 现,我继承了好多大江大海的历史、好多人的理想和期望。思念是不需要亲身经历的,也不一定要疼痛或失去才能衬托它的意义。它其实是个选择,对任何我们赋有 情感的人、事、地、灵,献上一点内心的感激。

公交车载着扫墓的民众不时从邻近的路边驶过。我坐在坟边的松树底下,心里却很平静,想着纽约、想着父母和妹妹、想着奶奶、想着床边爷爷的照片,也想着在长满了姜花的淡水河畔跟着爷爷一起钓鱼--虽从来不曾体验过,却成为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思念
(本文摘至刘轩腾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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